李善也不计较这些,兴许李亘能放下个人恩怨,慢慢接过北卫为己任的重担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。叮嘱柴老米道:“早饭也吃过了,那就随我到坎水寨里去走一走,看一看,这次化喇部突袭,坎水寨到底损失如何,总得亲自去验证,不然我这个北卫大将军岂不是坐得太舒服了一些?”
柴老米也似乎看到了久违的和气,此刻心情无比欢畅,甚至冲淡了一夜的辛劳,半点饿与困意也感觉不到,听到李善的吩咐,赶紧奔跑出行营,亲自准备随行亲卫、马匹、物资等,坎水寨经历一场大战,幸得完好地矗立在原处,总不能空着手去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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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说坎水寨,尚有力气的百姓、老卒们还在北面外围下忙着,城寨内就剩一些老弱妇孺,至于张好,这位坎水寨文官通判,隶属于西北总兵关程征,统归朝廷管制,跟北卫只是共事关系,却不见他的身影。
患难见真情,人总在危难时刻就变得自私起来,这点毫不含糊。
别说什么情深笃弥的夫妻,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各自飞,黄花楼不过是烟花之地,里面的哪一个不是风尘女子,将她们各自的命运寄托在一个朝三暮四之人的手里,作不了数的。
昨日情深昨日空,今时一别成陌路。
等得实在是没有半点耐心了,遭逢大战,总感觉天昏地暗,惶惶不可终日,恨不得早日逃离这飘摇不定的边陲,见不得张好,更加没底了。
张好这人会变心,毕竟他有家室,有妻女,又是堂堂官宦子,怎会跟她这样的风尘女子有交集,顶多就是取悦而已,让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不靠男人又能依靠什么呢?难道整日就人活如草芥,人死如灯灭吗?活着总要有点追求。
然而张好这个负心薄幸的人,一遇危难自然恨不得早早躲起来,那还记起一夜风流的她来呢?
李善大张旗鼓地进了城寨,这次他不再隐匿身份,而是公然献身,作为北卫军军政执掌一把手,堂堂镇西大将军,面对外族侵扰之后怎会不来边塞上转一转的道理,何况他就在附近。
李善在十余名玄甲重盔的骑手庇护下进到城寨,他一身黑旧的甲衣,倒显得不够气度威严,甚至跟身后的护卫们格格不入,那些玄甲重盔的武士,高头大马,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得严严实实的,格外神气。然而他这个北卫大将军就显得太寒酸了。
身份高低不是光鲜亮丽的衣着决定的。
李善即使穿得破破烂烂,他依旧是北卫地界上军政实权的大人物,把所有的精力和钱力都放在了第一线军阵身上,这就是他最为实干的地方,也异于其他朝政大员独特之处。
赢得了人心,才能赢得尊重。
吊民伐罪才能走得顺畅。
失了民心,就是自掘坟墓。
民心悖逆就是死无葬身之地。
李亘也跟随在队伍之列,没有放在中间,也没有在李善旁边,而是最后。他执意要跟李善保持距离,更不愿意成为百姓心目中攀炎附势之人。跟在这队威武的骑甲最后,虽有些尾大不掉,有损李善重甲重骑的威名和形象,但跟在后面不是其中一员,也胜似其中之一,神气十足。
李善对于街道上的夹道欢迎,甚至是看热闹的民众和老卒们没有多驻足片刻,径直朝着坎水寨通判主事张好临时府邸而去,百姓们前赴后拥地跟上,在他们心目中,北卫大将军就是救苦救难的在世活佛。
北卫大将军驾临坎水寨的消息不胫而走,街道上热闹非凡也惊扰了隔世寻求片刻安宁的黄花楼,一听这么耸人听闻的大好消息,作为不敢独自去找张好的青楼女子——孔雀,这下也似乎壮了胆跟着去了,就是两位老鸨拦也拦不住,几乎多次好说歹劝她,死了这条心,世间男子每一个好东西。平日里寻欢作乐,提起裤子不认人这是常有的事,等第二天,他又不知人在何处了,即使去他府邸找他,不怕被无情赶出来就是万幸,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大闹公堂的刁民,打断双腿随意丢到街道上,任由野狗啊,乞丐什么的糟蹋,就算安然无恙地进到了坎水寨他的住宅,难道就不怕他的原配无盐妻?青楼虽低贱,但做人至少还是要点骨气的,既然他无情,同是共度春宵过后该忘掉就忘掉,他要回来找,那就逢场作戏。
可惜年少不更事的孔雀,就是迫于张好原配程渔的显赫家世,一直没敢踏出黄花楼半步,如今觉得李善会替自己撑腰,为民做主,她不能再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,否则她的一生都将在这座楼里耗尽,任由千人骑万人践踏。
蓝水仙也没有拦她,知道拦也没用,这姑娘性子倔得很,还指望她给自己带来更多的收益和银子,天下大乱,谁没有半点私心呢?
白梅花只顾摇首叹息,“这丫头简直魂都被勾走了,以为堂堂北卫大将军能替她这种贱到骨子的女人做主?那他还不开设衙门,专门为民请愿,要是真那样,还不得忙死!”
“随她去吧,不到黄河心不死,不见棺材不落泪。心气太高不是坏事,却也百害无一利,我是看出来了,真正能救我们这些微末草民的除了北卫男儿,其他的根本靠不住,可惜北卫那群人又个个短命,所以还是靠自己,靠银子。”
“对啊,我们斗了一辈子,年轻时不也像她一样傻?”
白梅花嗫嚅难言,兴许经历太多之后,也就不敢奢望什么了,与其寄托于渺茫的世道,不如多享受金银带来的满足。
孔雀打扮得很漂亮,比任何时候都要动人心魄,穿戴也很整齐隆重,仿佛看到了今日就是她此生最开心,兴奋,幸福的一天,像一位出嫁的小家碧玉一样赶往坎水寨主寨,她不是去凑热闹的,而是去向往的家……
李善到了外面,简直太不像一座城寨主事的住处,就连像样的守卫都没有,已经沦落为这般田地了,这个主事人也当得太失败了。
他翻身下马依旧风采不减当年,常年在马背上讨活的他,骑术相当娴熟,然后仪态万状地站在主寨大门前十步开外,挥手示意身后的亲卫随从们,叮嘱几句道:“你们就在外面守着,总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是来喧宾夺主的,吓到人家也不好,入乡随俗的规矩嘛,我李善还是要的。”十余名重骑分列两排,倒不是彰显大将军的威风,而是战后余生,难免提防这群凑热闹的民众百姓之中混入了柔然刺客,他们这群担负李善安危的亲随们理应保护主子周全,十步之外不容任何人进出。
擅闯者,斩立决!
这群甲胄厚重的骑甲们可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货色,寻常刀箭根本难以近身,三两壮汉在他们面前简直就像小鸡崽一样,不够看的,倒不是李善故意带他们出来展露威风,确实是作为大将军身边的一道王牌铁骑所在。就是柔然上万骑军对阵,也丝毫不落下风,甚至还可以伤亡甚小地取得意料之中的胜迹。
李善没有转身,丢下一句话道:“你是要跟来还是在城寨里找你那帮兄弟,随你的便,可别说我故意支开你,给作奸犯科之徒法外开恩,过后还说我和他密谋什么?”
他没有自称“老子”,甚至都以“我”来表示立场,足见对李亘表示安抚状态,什么事都还要依着他。换作他人,早就不予理会。
李亘是大将军之子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坎水寨,谁会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北卫校尉来历非同凡响,要是早些得知,恨不得把他当作菩萨一样地供起来,那会这般忽略。
然而李亘没有说话,脚下也难移半步,也不知是该先去看看李善是如何处置张好,还是该去和兄弟汇合。
“老实校尉你果然来了,还以为沈副标长今早编了一个幌子,害我们担心你……”
“还叫校尉?真是不长记性也该长长眼吧?现在可是少将军了!”
“我只知道驭龙营里都叫他老实校尉,可还不是少将军,再说了这样显得亲切。”
……
李亘也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就赶过来,就是这样想凑近来亲近,也被那些个个如铁塔的骑甲给拦在了外面,看来北卫军里也分高低贵贱的。李亘不顾李善的同意,走近他们,把拦在之间的铁骑直接无视,满脸傻笑道:“你们还当我有什么不测?能让你们这般记挂,李亘此生就没白认识你们。”
沈奇只能客气,毕竟此刻的李亘身后不但有李善,而且那位总教习也在,几个时辰前的事记忆犹新,却已恍如隔世,立即出于敬仰的自恃身份,不失礼数地向大将军问候:“大将军好,总教习好!”然后转头对身后的兄弟们告诫道:“你们闹够了没有,大将军在此还这么没大没小的,平日里都被我惯坏了,一到关键时候就尽给我们一标的人马丢人?”
李亘也凝住了笑意,转头看了看李善此刻的神态,两父子还没有冰释前嫌,别人都怕他怕得要命,自己却恨他恨的要死,完全不顾颜面,还有众目睽睽之下依旧回应道:“别管他,沈大哥你也别拿我当外人,我们相处时日胜过天长地久,其他人一概无视就是。”
李善才懒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,早已说明了李亘作何去向,都由着他,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叫板,也不介怀,其他人却怕得内心难掩担忧,就怕大展虎威,这个城寨都不复存在。
今日的李善没有往日和蔼可亲的笑脸示人,他明知道此事公诸天下后会有此结果,与其是给北卫找合适的接班人,倒不如说是给自己找了一个祖宗。气冲冲地拂袖以示态度,昂首阔步朝着张好住处而去。
柴老米也不敢说什么,苦恼地摇了摇首,紧跟在李善其后,既然不让亲随们跟着,他这个老仆人自然寸步不离左右。